导读:中国式的儒商精神,其实与韦伯所谓的“新教伦理”相较并无逊色,反而更多一些人情味。这种儒商精神,并不立足于对上帝的敬畏,而是建立在人对自己良心负责的基础之上。
许倬云,著名历史学家,台湾“中央研究院”院士
长久以来,学者们都以为世界的管理学和经营学,是地中海周边为起源,发展了一套特殊制度。欧美挟其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威风,席卷世界市场。于是,大家以为他们那一套管理学和经营学,乃是最先进、也是最完备的。然而,从历史追溯发展的途径,这一套管理学和经营学,自从十七世纪以后,本身经历了许多变化,现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企业,并不是落地就拥有完美的制度。再从别处历史来看,在中世纪晚期,迄于西方力量压过回教时,回教世界也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,其商业版图笼罩地中海到印度洋,以及大半个欧亚大陆。
又从比较近代的历史来看,日本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是在十九世纪才突飞猛进的。他们一方面从欧美学习近代企业文化,另一方面,日本的企业界也拥有一些自己的发展特色。以其中著名的案例言之,松下系统——这个庞大的企业集团,其本身的管理精神,却是将中国的儒家阳明学与佛家禅宗的精神结合,转型为松下的管理方式。他们有一个“松下塾”,经常在此机构训练自己的干部。
中国的企业发展史,有两千多年的历史。在春秋时代,五霸之首齐国进行整体的改革,将封建制的管理转化为在国家体系下的专业管理。《管子》这部书,不一定是管子自己撰述,可能是由不同的学者,将齐国发展的历程,和后来的主要特色,总结集合成书。那一段齐国的经验,是在庄园经济以外开拓了市场经济,这使得齐国的国力不是仅仅立足于土地的农业生产,而是以其国民相当部分力量,投入专业的生产—例如海产和盐业,以外销换取利润,支撑国家的整体发展。
战国时代,列国纷争中,诸国都想要尽可能发展自己的实力,仅仅依仗土地的收入是不够的。而且因为列国本身不断开拓疆土,也开发非农资源,以此转化为财富,用来维持国家继续发展,以便在列国竞争之中争取有利的地位。这些国家,是在列国体制之下,发展国际交易。在中国广大经济网内,列国之间既有竞争,也彼此依靠,其实和十八、十九世纪以后,欧美世界领导的资本主义发展形态,颇有类似之处。
战国以后,秦代以及汉初,从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和《汉书·食货志》可以看到,以城市为基础的作坊生产、运输业和零售业,都已有相当规模。活泼的经济和都市化,两者之间有惊人的关联性——举例言之,以零售熟食为业的商人,竟富可敌国,宛若今日的麦当劳。
中国经济在汉代以后,有一个长期的停滞,市场经济转化为实物经济。唐、宋之间,中国才有经济领域的巨大变化:货币代替实物,又成为交易的主要媒介。在唐代大帝国的安定环境之下,贸易交流获得强大的活力。举例言之,这个时期,为了国内货物的交流,国家设立了专门监督和管理资源流通的转运使。宋代的经济特色,乃是有一些专业的榷场与作坊。一部分是国家的专利,一部分是由国家掌管相当部分的经营,生产的货物包括钢铁、瓷器、五金用具、茶、酒等类。这些国营或是半国营的企业,拥有一批专业的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。当时中国生产的钢铁,据我一位老同学Robert Hartwell根据《宋会要》统计,产量超过当时全世界总产量一半以上。宋代,尤其是南宋,海外贸易的收入支撑了南宋半壁江山,居然使其富足繁荣百余年。这些国营企业和半官营的海上贸易,都具有利用专才的特色,其专业的知识和能力,不是一般商业可以提供的。
明清时代,尤其是十六世纪以后,因为美洲的白银流入中国,中国地区的经济,正如欧洲经济一样,因为以白银作为货币,出现所谓价格革命的现象,刺激经济快速发展。虽然欧洲人士,尤其西、葡、荷、英,前后掠夺美洲财富,成为最大的赢家,中国却吸收了美洲白银相当部分,扩大了内需市场的规模。
明初,永乐时代,郑和六次下西洋的大局,实际上已经将中国与印度洋之间的海陆交通,连接成为海上的康庄大道。但永乐以后,中国采取闭关政策,不再有官方主持的海上贸易。那些“海商集团”,乃是沿海居民自己发展的私下贸易,将中国的商货转贩给欧洲商舶。当时,其实已有相当数量居住在海外的中国商人,建立了国际贸易的基地。但是明廷并不鼓励,而且还将其视同海寇,加以惩罚。虽然形势如此诡异,中国的企业界还是有相当程度的肆应之道。那些“海商集团”挟其白银收入,在各处设立收购商货的据点,将货物转运到港口,然后与西方商舶交易。仅以白银和官方发行的铜币二者间的兑换而言,就是相当复杂的经济行为。在这种情况下,明代后半期出现许多长袖善舞的大商人,他们以政府无法管制的贵金属,兑换官方发行的铜币取得厚利;再从货物的收购和转运之中,一层一层地,获取利润。
明代商人,以汪道昆为例,此人交游广阔,其经营企业的范围,跨越不同行业。很多商人也都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士,在从事企业经营的过程中,他们将儒家的人际关系和彼此尊重等理念,灌注于企业经营的过程。明清两代,安徽的典当铺和钱庄、山西的票号,许多都是跨越数百年的大企业。余英时将这种现象称为“中国的儒商精神”。
除了这种以货币兑换和汇兑为专业的金融业以外,清代出现一些老字号,各自在其专业的范围之内,发展规模庞大的企业。例如,丝绸布料的商号“瑞蚨祥”,制药业的“同仁堂”,和几家山西的著名票号如“日升昌”等店家,他们专注于经营一种事业,可是分号遍布全国。那些零售业的大商家,他们定下的货品标准和价格,包括收购原料、产品以至于零售的价格,都有全国同行追随。同一行企业内,设立统一标准,并不经过政府的约束,而是由市场本身的调节得以确认和肯定。市场经济本身的规律,可说是已经相当地现代化。山西的票号和安徽的钱庄,灵活地运用不同地区间的汇兑差额,以及货币的充盈或不足,将其转化为采购货物、转运、零售的机制。他们也参与国际贸易,北路茶叶的外销,其终点是在东欧与北欧。这些国际贸易的经验,由于票号是专家经营,世世代代经过学徒制度,训练自己的职员,才能够达到如此高度的标准。
这些“儒商”的精神,在企业内而言,他们重视从业人员本身的企业道德,职员忠于企业,企业照顾职员的终生。他们也注重严格的考绩,以决定奖惩。他们的企业精神,以“同仁堂”为例,标榜“合药虽无人见,用心自有天知”;他们以自我警戒的敬业精神,坚持专业制药的水平。这些大商家,都拥有庞大的财力,同行之间,他们会尽力扶助中盘和各处的零售同业,编织为一个同业之间的巨大网络。在网络内,同业之间遵守同样的企业精神,保证诚信和服务质量。企业界与政府之间,也有互动的关系。例如,清代中叶以后,凡有国家大事,都有这些大商家接下挹注的任务。江浙的商号“胡庆余堂”,其主持人是那位“红顶商人”胡雪岩,就曾经承担左宗棠大军的后勤业务。
清代晚期,国家在各处征收的税收汇到中央,再由中央分散到地方,支付全国政务。这一工作并不经由类似中央银行的机制来处理,而常常是由这些大商号执行。官、商之间的关系,并不是私人利益的结合,而是商家在合理的利润之下,替政府完成转运的工作。这些大商家,通常都会担起地方社会福利的任务,救苦济贫也是从自己的小区开始。同业之间,对于需要帮助的同业人员,他们通常也给予必要的援助。
中国式的儒商精神,其实与韦伯所谓的“新教伦理”相较并无逊色,反而更多一些人情味。这种儒商精神,并不立足于对上帝的敬畏,而是建立在人对自己良心负责的基础之上的。
自从十九世纪末期五口通商以后,中国一步步卷入世界经济圈。今日所谓全球化的经济,其实不是二十世纪突发的现象,而是自古以来,逐步开展的长程演变。在最近这一个半世纪内,中国卷入世界经济。二十世纪的前半段,以沿海几个大商铺为中心,中国传统的企业家与回国留学生,以及外商的买办,彼此观摩合作,逐渐形成中国式的现代企业伦理。
以我自己比较熟悉的现象为例:我的故乡无锡,是中国近代纺织业与面粉业的中心。几家无锡的企业人士,虽然以上海作为发展的中心,他们的分厂和分店却遍设全国。山东、湖北的企业家们,发展同样的企业时,往往从无锡的同业间借才,聘用无锡的专业人员,建设他们自己的工厂。
无锡荣家的起家,是由于他们能灵活使用无锡当地的“仓厅业”(米市的存积)和蚕丝的茧行,将本来可能呆滞的资金,运用于开展新的机器工业。他们将学徒制度和专业的学校训练合并为一,培养了一大批有用的干部。这些地方的从业人员,有一定的家庭背景。正由于家庭之间彼此监督和观摩,荣家企业的干部们,必须遵守一定的行为规范。他们自己从业的精神以诚信为主,求利反而在其次。另一方面,他们也知道怎么利用广大的人脉编组信息网,收集世界和国内的商情和市价,企业总部得以借此筹划长远规划,和近期的政策。
二十世纪前半段,中国现代化的企业,已经具有自己的经营特色。上海、广州、天津的华商,其经营的层级和效率,都达到世界级的水准,毋需从西方学习“现代企业管理方法”。
中国现代企业的发展,自 1949年国土分裂为二以后,也划分出两条路径。台湾从七零年代开始经济起飞,其实依仗的并不是从西方学习的经验,而是当地的企业家经过了长期探索——一方面延续二十世纪前半段,沿海商业都市发展的经验;另一方面,台湾的企业界,也学习日治时代日本发展现代企业的精神—二者彼此扶掖,台湾才能够在不到二十年间,迅速地完成企业的现代化,也使得一个小小岛屿的经济,跻身世界经济的前列。
中国大陆的经济,在过去半个世纪以来,走了一些冤枉路,好不容易才逐渐回到市场经济应有的经营方式。今天,中国大陆经济快速发展,也取得了傲人的成绩。无可讳言,在这段发展过程中,政府的主导是重要的因素。然而,最近这二、三十年来,民间自动自发的经营,已经逐渐建设出一定规模的民营企业 。
在这个时期,世界经济也发生很大的转变。一方面,由于科技发展,开发了许多新的资源,也出现许多新的技术,以生产新的产品;另一方面,因应全球化的需求,信息的流动促进了物资和资金之间的流动。凡此,都是全新的现象。中国企业界,尤其是民营企业家这个群体,在这方面学习的速度颇为惊人。我们可以瞻见的前途是,世界的大企业,将逐渐从“一条龙”式的经营,切割为分段的转包。如此形式,将有利于每一个经营的环节。会有许多专业团队,在信息流动的条件下,参与物流和全球经济的不断重组。这一趋向,和中国唐、宋以后出现的现象,其实相当地类似。
前述明清时代大商家的经营,同行之间的互济和一层层的分包,都是常见的现象。以当时信息流通的条件,他们尽其可能,快速地将讯息传递到有关的单位。他们分担风险的方式,也因为同行之间的互助以及跨行企业的合作,实际上已具有共同保险的形式和精神。以上这些发展,吻合中国过去长程发展的传统。今后,大概可以很容易地蜕变为中国式的经营方式,有望在世界的企业文化中独树一格。
我们尤须注意:中国过去注重建立诚信,直至二十世纪的上半叶,中国商人的商誉乃是世界著名的。中国企业内部的协调和互助,以及企业与雇员之间的关系,也是出名的和谐。可是到最近,中国的商誉常因有“山寨版”的伪造产品而受损,或使用次级原料,或制造过程中偷工减料,种种劣迹使得“中国制造”竟已是恶名昭著。中国企业界应为此汗颜。如何消除这一恶名,就看中国的企业家,能不能从过去汲取经验,重新注意对得起良心的“人本”精神。